他習慣把客戶磨成粉吸入體內,再讓他們笑呵呵地付錢。
事情是甚麼時候開始的,他不記得了。每次患者躺上診療椅,鑽牙的器械啟動,揚起的琺瑯質與牙本質粉塵鑽入隔離效果不佳的拋棄式口罩時,總讓他有飄飄然的抽離感。
最常看見的是光亮。溫暖燦爛的黃色光亮讓他看得入神,手裡的器械一勁兒往下鑽,然後牙醫和病患一起痛得尖叫。病患嘴角帶血奪門而逃,牙醫也不管還穿著手套口罩,追出去猛賠不是。這是他唯一一次差點被告的經驗。
後來他才知道那光明不過是病患眼中的診療燈,痛也是病患的痛。原來時光的形體以第一人稱封存在三十二顆小巧玲瓏的容器中,當容器碎裂成粉塵,專屬於個人的現實便漫溢而出。而他這個菜鳥牙醫,竟然有著品賞他人世界的天賦。
年輕的菜鳥牙醫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診所。他的客戶個個咧著完美的閃亮笑容誇他視病猶親、醫術高明,殊不知他只是感同身受罷了。比如說,某位太太的牙齦脆弱一碰就痛,他檢查時就高明地刻意避開;沉默的病人不是問題,他吸口牙齒磨的粉塵就嗅出他們哪裡腫了蛀了;存心找碴的患者他嗅得出他們的想法,所以醫療糾紛永遠是別人家的事。口罩只剩裝飾功能,他巴不得吸進愈多牙齒灰愈好,品質太好的口罩他乾脆自己戳幾個洞,讓自己與病人同位。視病猶親?他可是人病己病呢!
讀心是這樣容易,世界是如此簡單。吸入白色粉末,他的小世界在一呼一吸間一帆風順。上天是多麼眷顧他讓他當上牙醫,如果他想,矇眼做根管治療都沒問題,閉上眼只讓他的體驗更清晰。
豪華診所、名車、別墅。從牙齒掘出的解答為他帶來想要的一切,包誇那位擁有一口完美貝齒的年輕模特兒。她把雙手交給他,他吻她,他們在婚禮上啵地打開香檳,她給他生了個小天使一樣的女兒。
然而,也許是太習慣以吸白粉汲取直接的感受,他才會敗在那女人手下。完美的貝齒不需修磨,完美的笑靨包藏禍心。他帳戶裡的錢被妻子一點一點轉走,別墅的所有權不再屬於他。他上班,他拿他的錢和小白臉跑趴血拼買名牌。他下班最開心的事是陪女兒,讓她用軟軟的小手抓住他粗粗的大拇指搖啊搖的,聽她用綿綿的聲音叫他「趴趴」。她媽媽才懶得接送她上學,他倒樂意每天親自當小公主的司機,聽她嘰嘰喳喳地說幼稚園的趣事。她睡前把掉下的乳牙放在床邊,他半夜偷偷把她們換成錢幣。她早上起床會像小麻雀一樣一蹦一蹦地跳到他床前,向爸爸炫耀牙仙給的零用錢;他會故作驚喜地驚呼,心中偷笑著想起自己珍藏在珠寶盒裡,記錄女兒生命軌跡的兩排小牙。
他的小世界風平浪靜,直到那女人帶走他的心肝寶貝。她控訴他忙於工作,從不管她的感受,聲淚俱下。她堅稱沒受家暴,卻刻意不在法官面前脫下墨鏡跟口罩。最後她帶走一大筆可觀的贍養費和贍養費的附屬品,他女兒。
他最後一次見到孩子是在前妻的公寓。前妻的頭髮沒有整理,頂著一臉頹廢的妝,吐出的每句話都嗅得出酒精。她的公寓有兩道門,她打開內門,隔著鐵門和他談錢。女兒的臉被鐵門擋著看不見,只隔著紗窗看見洋裝的粉紅裙襬和細細的腿。女兒拚命踮腳尖,卻不敢叫爸爸。房子裡傳來不知是誰的沉沉鼾聲。
一個禮拜後他帶著女兒最愛的巧克力派來到公寓,迎接他的卻是在樓梯間無盡迴盪的電鈴聲。
打前妻的手機,接起的是個女聲:「您撥的號碼現在是空號,請查明電話號碼再撥,謝謝... ...」
他又是一個人了。
他盡量埋頭於工作。沒看診時也待在診所,好躲開自己,潛進別人的世界。那些拔下的牙齒彷彿仍與主人的靈魂相連,貯留的聲息隨時實況轉播。他閉目躺在診療椅上,削磨一顆顆牙齒,吸進白粉,抽離人生。
幾天前拔了爛牙植上瓷牙的那位先生現在在做甚麼呢?他吸進爛牙磨的粉塵,於是知道他正與女友擁吻,舌頭碰觸剛癒合的牙齦仍然刺痛,他卻享受著這甜美的痛快。他也曾分享人在異國渡假的富商的五感,用富商的肺吸進美國大峽谷的風。有一次他化為女兒身,與陌生的男人在床上交纏翻滾,嬌喘著達到高潮。另一次他磨了老爺爺的牙,用一雙結了老繭的手哄著金孫睡覺。
只要不是他自己的,誰的牙齒都好,誰的人生都好。不過也有例外,比老爺爺更老的牙齒他只吸過一次,期間經歷的幻覺或現實讓他作了一整夜煉獄般的噩夢。第二天早上,他就把那一整罐老牙齒全塞給上門要牙齒的牙醫系學生了。
當他不小心整理出女兒玩過的洋娃娃或翻到女兒穿過的嬰兒服,他就會打開珠寶盒,無比不捨又渴望地拿出一顆小乳牙,磨粉,深吸一口氣。於是他用她的手畫圖,用她的眼探詢鏡中的她,用她的身體套上爸爸送的洋裝。洋裝小了舊了,她眼中衣櫥裡媽媽的貂皮大衣卻簇新得柔滑發亮,旁邊還掛著一套西裝,當然不是他的。
他多想抱抱她,捏捏她嘟的老高的小嘴,揉揉她蹙著的眉心,告訴她爸爸好想她,好愛她。但不行,任憑他死纏警察法官、賄賂前妻的好友,還是連她們到底在地球的哪角落都毫無頭緒。
小小的乳牙磨起來耗得特別快,他只在其他白粉的刺激都失效,思念潰堤的時候吸一些些。從女兒眼裡很少看到前妻,更沒看過那個小白臉。她似乎常常獨自在家自己培自己。自己畫畫、自己看書、自己到廚房伸長手搆到櫥櫃頂端的玉米片,弄點心吃。她的衣袖往下掉,露出瘦瘦的手,手臂內側的瘀青和菸燙的傷痕一閃而過。
幾年過去了,他仍吸著白粉。女兒的乳牙倒越用越省,最後不磨也不吸了。到後來每次感受到的東西都差不多,再說他的身體也快不行了。天賦的代價終於浮現:長期吸入粉塵已經影響呼吸系統,他常常得向患者告退躲到廁所猛咳一陣,扶著牆壁大口大口吞吐空氣。他到醫院看病,X光下兩瓣肺一片白茫茫。塵肺病,胸腔科醫師告訴他。海綿般的肺因為纖維化變得硬梆梆,沒藥醫,他的下半輩子會慢慢在空氣中窒息。
他才不想耗著等死。牙醫師好歹也算是個醫師,他給自己開了處方。
道具都備齊了,他來到空蕩蕩的診所。他拿出剩下的七顆小乳牙,挑出一顆,坐上診療椅,啟動器械,讓自己沉浸在白色的煙塵中。再一次就好,一顆乳牙的分量還殺不死他。小朵的煙雲散去,他拿出一隻大高腳杯放在診療椅的邊的托盤上,打開婚禮那天保存的紀念香檳,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。最後的六顆乳牙在左手心,酒杯握在右手,醫師袍的口袋沉著一罐藥丸。
他想知道,如果將女兒的六顆乳牙與整罐安眠藥一起配香檳沖下肚,香檳的泡泡夠不夠輕,能不能帶他直達雲端,變成這些年來他用女兒的雙眼看見的天使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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